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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日箭 7
时未寒
前文追忆:小弦随水柔清来到神秘的四大家族。本以为神医景成像能医治他身上的灭绝之术,谁知英雄冢主物天成借识英辨雄术,看出小弦与四大家族少主面相不合,并将此事告知景成像。景成像便以治病为名,趁机废掉小弦一身武功,使他终身不能习武。小弦偶然得知真相后悲愤莫名,闯入四大家族后山,遇到隐居山中的家族元老愚大师,并从愚大师口中,听到了许多不为人知的惊天之秘......
第二十四章 弈天之诀
愚大师并没有怪小弦插言:"只怕在场所有人都没料到少主的行为。他竟然将所有东西都一样样捡到自己身边,逐一把玩,最后却只将两样东西掷到一边。"他脸上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一样是那方官印,一样却是那顶道冠。"小弦一呆,这个少主确是显得有些与众不同。
愚大师又道:"巧拙其时年岁尚轻,见少主将自己的道冠掷到一边,便上去拾捡,却不料半年不闻哭声的少主好端端地竟突然望着他大哭起来,又将周围的东西乱丢一气,一时将众人闹个手忙脚乱......苦慧大师默然良久,方才开口道:‘此子面相不凡,可成大业。’
"有他这句话,我四大家族可算是盼到头了,诸人击掌相庆,只待少主成年后即可匡扶他成就大业,完成天后遗命。却不料苦慧大师又叹了一声道:‘但看他眉阔骨清,颧高颊狭,必是心性乖张,戾气极重。纵成霸业亦是尸积成山、血流成河之局’......"
小弦一震,他虽不怎么信这些命相之说,但苦慧大师身为昊空门的掌门人,深谙《天命宝典》,只怕所说必有其理,心头蓦然生寒。
愚大师沉吟良久,整理一下思绪,又续道:"众人皆是大惊,忙问苦慧大师有何解法,苦慧大师口授天机:‘此子须得置于寻常民舍磨砺锐气后,再图教诲,如此或可不至为祸江山。’说罢这番话后,苦慧大师便带着两位弟子飘然远去。
"苦慧大师虽是如此说,但我四大家族与御泠堂争来争去便只为了少主,如何肯让他冒如此风险?一时门中分为两派,一方愿从苦慧之说,将少主送于某农家收养;另一方却是坚不允许。二方争执不下,最后便只等老夫这个盟主来拿主意......世道险恶,且不说将少主放于寻常农家能否安然成长。那御泠堂觑伺左右,保不准何时会来抢夺少主;可若是养出一个如秦始皇那样的暴君,却又如何是好?老夫左思右想,委实难决。
"我英雄冢的识英辨雄术传承于《河洛图书》、《紫微斗数》、《鬼谷算经》等,虽不及《天命宝典》博大精深可断少儿面相,但亦有察奸识忠之效。老夫与那苦慧大师虽是初见,却知道他悲天悯人的胸怀。苦思数日后,索性一横心,打算听从苦慧大师之言。四大家族中景、花二家皆是嫡传子弟,水家却多有外婿,老夫的英雄冢更是只收外姓弟子,实难说是否有人为御泠堂所收买。此事事关少主安危,更要小心行事。当下老夫便与各家族掌门定下一计,由花柏生暗中去外地找到一个亦有半岁男婴的人家,将少主偷偷与那家男孩相换。而老夫则声明退位,专心养育那农家婴儿。
"经鸣佩峰与御泠堂殊死一战后,眼见本门精英尽丧,老夫已是心灰意冷,正好借此机会交接盟主之位,带着那农家婴孩到此后山中闭关,以备与御泠堂下一次的赌战。这近五十年来我从未出过后山一步,这里也因此成为了四大家族的禁地。"
小弦心中一动:"那农家孩子就是虫大师!"
"不错。小虫儿这孩子确也无辜,自幼便不得不离开父母。"愚大师点点头,"老夫本不愿收他为徒,但一来怜他身世,二来朝夕相处、感情日增,加上或许日后御泠堂怀疑他身份会对他有所不利,便将英雄冢武功之外的一身杂学尽皆相传。他十四岁时便离开了鸣佩峰,老夫与他最多只有半师的名分,你既说他已是江湖上有名的白道杀手,定是日后又有奇遇,武功实与老夫无干了。"
小弦这才知道虫大师对各种奇门异术皆有涉猎,竟是源自于愚大师。江湖上人称虫大师手下四大弟子各擅琴棋书画,由此已可见愚大师确是学究天人,不愧是四大家族上一代盟主。
他发了一会儿呆,又问道:"你为何不愿教虫大师武功呢?"愚大师望着小弦,眼中大有深意:"他本是一农家少年,虽不通武功,却可安于平凡、颐养天年,老夫又何必将他拉入江湖这是非之地?善泳者溺于水,你莫看这江湖上的好汉大侠们人前人后风光无比,最后又有几人不是死于刀剑之下?"小弦心知愚大师借机点化自己,隐有所悟。自己虽被废去武功,但下半生或可因此安度,是祸是福谁又能说得定?
愚大师见小弦似有意动,笑道:"你若愿意,老夫亦可将一身杂学尽皆传于你。以后虽不能有惊世武功,但纵情于山水书画、琴韵棋枰之上,却也是逍遥一生。"小弦低头不语。他原不过是山野孩童,这些日子涉足江湖,才觉得这样的生活对他实有极大的诱惑力。再一想到景成像借疗伤之名废去自己武功,心头大恨,抬起头毅然道:"这样本也很不错。但点睛阁主的做法实在让我难以心服,我决不愿就此忍气吞声,我......"说到此又黯然不语,事已至此,他又能如何?难不成让林青帮他找景成像报仇么?
愚大师轻叹一声,他对景成像的做法亦是不以为然,本想借此对小弦有所补偿,此刻看小弦眼圈都红了,心中更生怜意。他无亲无故,几十年不见外人,此刻有个如此聪明可喜的孩子与自己为伴,便将他当成了自己的孙儿一般。
小弦终放不下心中的诸多疑团,抛开心事:"巧拙大师后来又来找过你么?为何这《天命宝典》会在你手上?"
"老夫与巧拙只有四十九年前的一面之缘。这本《天命宝典》乃是苦慧大师过得十四年后交与我的。"
小弦不解:"苦慧大师为何要这样做?"
"这其中的缘故老夫亦是直到听苦慧大师说起方才明白。"愚大师叹了一声,面露敬佩之色,"昊空门人能为天后护法,实有鬼神莫测之能。昊空门中流转神功霸绝天下,《天命宝典》悉识天机,苦慧大师身兼两项之长,不但武功傲视同侪,更能对后事有一种超乎寻常的预见力。老夫历经风雨、阅人无数,这天下没几个人能看在眼里。惟有苦慧大师,虽仅见过他两面,却是老夫这一生最为钦佩的人。唉,只可惜他告诉了老夫那几句话后,自知道破天机,执意坐化于青阳山中。老夫不能多聆他良言诤语,实乃平生至憾......"
小弦心中一凛,苦慧大师因为说了几句话而坐化,那说的定是一个惊人的大秘密。他颤声问道:"他说了什么?"愚大师淡然注视着小弦,良久不语,眼里却闪出一道锋利如刀的精光。小弦被他盯得心慌意乱,隐隐已想到这几句话可能与自己有关,而景成像废自己武功恐怕亦是这个缘故。他虽不信真有什么玄妙预见,但苦慧大师道破天机后竟然宁可坐化而逝,可见这秘密是何等惊人!欲要开口询问,却觉喉间蓦然一哽,几乎再也没有听到真相的勇气。
愚大师望了小弦好久,方才移开目光:"苦慧大师虽有远见卓识,但此事事关天下气运,亦是难以断言。你此刻既然已武功全废,知晓与否都不再重要,免得徒增担心。"他轻咳一声,跳过话题又续道,"一晃就是十四年时间,苦慧大师第二次来鸣佩峰亦是为了少主。其时少主已在那农家中长至成人,为防走露消息,更怕御泠堂对少主不利,这十四年间我们都没有告诉少主事实真相。
"那农家夫妇本是一小户人家,十分忠厚老实。丈夫每日耕种,妻子便去当地一富户家做佣人,后来怀了身孕,那家富户要辞退她,不但不给工钱,反赖她偷了首饰,要去告官。正好花柏生路见不平,便帮那农家夫妇讨了个公道。那对夫妇感其恩德,加上希望自家孩儿日后能有些出息,换子之事也不宣扬,反是把少主就当亲生孩儿一般尽心抚养。苦慧大师说起要将少主放于农家抚养,亦正合我四家掌门的心意:一连几代天后传人皆不成器,原因之一便是从小娇惯,少了那份生于逆境的毅力,将少主放于寻常农家长大,也盼他能练就出耐苦的心志。加上为避人耳目,也不多给那农家银两,花柏生一年也就去看两三次,是以少主虽是皇家后嗣,从小却也吃了不少苦头。
"花柏生每次去看少主皆会传他一些吐纳之法以避疾病,少主虽是年幼,却十分聪明,一学就会。柏生只怕少主少不更事、四处炫耀,亦不授他武学招式,反是多教他史书典学、兵法韬略、安邦治国之学。少主长于偏乡僻壤,少了坊间的玩闹,反更是可以静心练功读书,根基打得极牢,小小年纪便文采斐然、颇有见地。花柏生每次回鸣佩峰提及少主皆是赞不绝口,深喜天后后继有人。
"如此过了十二年,花柏生眼见少主日渐长大,怕错过学武的年龄,有意接他回鸣佩峰,却不知会否有违苦慧大师之言,便令人给苦慧大师传信,苦慧大师回应说还需再待几年。过了两年,苦慧大师果然来了鸣佩峰,却是执意要收少主为昊空门传人......"
小弦原本尚是心神不属,拼命猜想苦慧大师的什么话会与自己有关。听到此处方才真正大吃一惊,面上现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失声道:"你,你,你说的这少主难道就是明将军!"他曾听许漠洋说起过昊空门内之事,昊空门上一代便仅有忘念与巧拙两个传人,巧拙大师虽向许漠洋传功授业,与之却并无师徒名分,除此之外他更没有其他徒弟,而忘念大师便只有明将军这一位弟子。难道愚大师口中所说的这个少主便是那京师手握重权、号称天下第一高手的明将军么?
"你如何知道少主的姓氏?"愚大师亦是微惊。
这个秘密实是太过惊人,小弦心中浮起一种命运难测的迷惘,随口答道:"明将军出身昊空门,流转神功天下谁人不知......"他再一细算明将军年龄,与这四大家族少主亦大致吻合,可心中实是不愿相信这个事实,抬起头望着愚大师,抱着万一的侥幸追问道:"这个少主的名字可是叫做明宗越么?"
"不错,少主复名宗越。他已做了将军么?"愚大师点点头,若有所思,"少主自小便送于农家收养,老夫闭关后不出此山,仅是在少主半岁时见过他一面,掐指算来他如今已是近五十的人了。唔,以少主的鸿鹄大志,区区一个将军又算得什么?"他闭关近五十年不见外人,虽与外界根本不通消息,心里却时刻也未放下天后遗命。而直到此刻从小弦口中才知道当年那个婴儿竟已变成了叱咤四方的大将军,不由老怀大慰,哈哈大笑起来。
小弦回想愚大师所说之事,逐渐理出脉络,心头却更是糊涂起来:"既然如此,巧拙大师为何还要与明将军为敌呢?"愚大师沉声道:"天后传人一向由我四大家族与御泠堂两方赌战的胜者培养,昊空门收下少主实是大出常规,更不能让御泠堂得知其中真相,是以这个秘密苦慧大师连两个弟子也没有告知。"他微一皱眉,口中喃喃道:"少主拜于忘念门下,巧拙身为师叔竟然会与少主为敌,看来苦慧大师的话果是没错。"小弦只觉脑子乱得像一锅烧开的水,依愚大师刚才所说,景成像废自己武功便是怕自己可能会对少主不利,可自己与明将军却是一点关系也没有,真不知是从何谈起?
愚大师又道:"老夫闭关之后便将四大家族盟主之位交与花柏生,他一听苦慧大师要带走少主,自是不答应。昊空门的流转神功虽然威力无穷,我四大家族却也不见得输于它。可苦慧大师执意如此,双方争论不下,花柏生便与点睛阁主景翔风、温柔乡主水惜君一并带着苦慧大师来后山找老夫......"他眼神一黯,语中满是萧索之意:"不知不觉中历经数年沧桑,昔时旧友俱是撒手西归、人鬼殊途。当年在场的五个人中,现在便只有老夫还苟存于世了。"小弦这才知道四大家族上一代几个掌门的名字,却不知愚大师真名叫做什么。想到这老人在荒山中闭关苦修,惟有一只猴儿相伴,心中不由泛起一丝同情。
愚大师出了一会儿神,又续道:"老夫自也不同意苦慧大师带走少主。但最后苦慧大师说了几句话,让我们都改变了主意。"
愚大师望着小弦欲言又止的样子,拍拍他的脑袋柔声道:"你也莫要问老夫这几句话是什么。苦慧大师曾言明他说出这几句话后道破天机,其命恐不长久。我们起初尚是半信半疑,后来过了几个月便听到苦慧大师坐化的消息,方信之不假。"他又是轻轻一叹,"景成像必是从他父亲景翔风那里知道了这个秘密,所以才会废你武功。不过如此逆天行事,到底会有什么后果,却是无可预料了。"
小弦听得心痒难耐,实想不出几十年前苦慧大师的几句话如何会与自己拉上关系,料想愚大师定然不会说,只好再问道:"苦慧大师为何又会把《天命宝典》留给你呢?"愚大师道:"苦慧大师给两个弟子分传昊空门两大绝学,忘念修习流转神功,巧拙参悟《天命宝典》。而苦慧大师之所以要将《天命宝典》交与我,原因之一便是为了不让巧拙收徒。"
小弦想到父亲许漠洋曾说起巧拙大师虽是传了他《天命宝典》的学识,亦指点过一些武功,却执意不允有师徒名分,原来竟是出于苦慧大师的师命。奇道:"这又是为何?难道苦慧大师不想让昊空门发扬光大么?"愚大师脸上泛起一份敬重:"苦慧大师悲天悯人,所作所为深谋远虑,我等凡夫俗子原也不必深究。"他反问道,"巧拙为何要与少主为敌,你可知其中缘故么?"
"我曾听爹爹说起,明将军武功大成后便叛出昊空门,等到忘念大师一死便来抢夺《天命宝典》,所以巧拙大师才会与他为敌,还制下了一把偷天弓对付他......"当下又将许漠洋讲给他的旧事东一句西一句地说了出来。小弦对明将军与巧拙大师的恩怨所知不多,愚大师亦听不太明白,思索道:"人亦分五行之命,相生相克。想当初少主一见巧拙便放声大哭,只怕这二人便是天生的对头,原因亦只有局中人才知道,待你修习了《天命宝典》,或可明白其中玄妙。"他大有深意地望着小弦,"你可知我为何要将《天命宝典》给你么?"小弦一愣,木然摇头。
"苦慧大师虽不让巧拙再收徒,却实不愿让昊空门的千年宝典就此失传,将此书给老夫,便是为了留交有缘之人。景成像废你武功,老夫将此书给你也算做一份补偿,毕竟......"愚大师略略一顿,声音涩然,"毕竟,你亦可算是昊空门的传人。"小弦犹疑道:"苦慧大师既然不让巧拙大师收徒,你如此做岂不是有违他的心意?"
"苦慧大师私下将《天命宝典》给老夫时,曾说天意既已定、人力终难撼。这世间的芸芸众生,任你机关算尽,到头来怕还是敌不过这冥冥天意。"愚大师一叹,"不瞒你说,老夫细察你脉象,确是百脉俱废,决无可能再修成内功。何况此书亦不过是命理相术之学,只盼你能从中悟得慧理,将这场大祸化于无形......"其实愚大师心中还另有一层想法:四大家族讲究顺应天命,而景成像废小弦武功之事实是逆天而行。天威难测,谁知会不会惹出什么不可臆度的变故?是以愚大师才宁可把《天命宝典》交与小弦,只盼能化解其中恩怨。更何况《天命宝典》精深博大,穷一生之力亦未必能窥通玄虚,若能让小弦专注于其中,再不理尘间诸事,却也不失为一件幸事......他这对宿命的惶恐之心,却是不足为外人道了。
小弦还想再问,忽听得叮叮当当数声铃响,循声望去,却是右首树上挂着的一串风铃。一旁的青儿又跳又叫大是兴奋,不解何意。
愚大师呵呵一笑:"已到午膳时间了,待老夫给你做个东道。"小弦这才知道这铃声竟是为了提醒吃饭,怪不得青儿如此高兴,又想到自己上次在涪陵城三香阁做东道之事,面上亦露出一丝笑容。不过此刻不闻丝毫风吹,却不知那串风铃为何响了起来。仔细看去,才见有一根极细的丝线由风铃上牵往小屋中,不由问道:"那是什么?"愚大师解释道:"老夫将沙漏做了些小改动,每到吃饭的时间,这铃铛便会自动响起来,一日三餐从不中断。"又哈哈一笑,"此乃养生之道也。"
小弦听父亲说起过英雄冢中有一项绝学便是机关消息之术,心生向往:"愚爷爷你可要教我。"愚大师笑道:"这些不过是些惑人耳目的小玩意,只要你感兴趣,老夫自然会教你。"
青儿口中吱吱有声,似是急不可耐。小弦还想再问刚才的问题,愚大师一摆手:"我们先吃饭,那些话不妨慢慢说。反正你下半生都要在这里陪着老夫,有的是时间打发这山中的漫漫光阴。"他看看小弦的表情,又安慰道,"你也不用难过。红尘险恶,归隐山林实是许多人梦寐以求之事。何况这山中的日子并非你想象的那么清苦,当年小虫儿陪着老夫十余年,整日说话下棋、观山看水,或去山中抓抓鸟儿,与青儿一起玩闹,却也其乐融融。咳,老夫已有许多年没有与人说这么久的话了......"
小弦呆了一下,面上却无恼色。他自幼便生活在荒岭中,虽然这些日子的境遇让他大感兴趣,一心设想日后当如林青、虫大师那般闯荡天下、笑傲江湖,可听愚大师刚才那么斩钉截铁地说自己决无可能再练成武功,原本滚烫的心情登时降至冰点,霎时只觉心灰意冷,如若能就在此地陪陪这看似骄傲、实则孤独的老人,闲来看看《天命宝典》,或是研究一下机关之术,就算老死荒山,倒也不是什么不可接受的事情......
愚大师口中唿哨几声,一拍青儿,笑道:"来来来,老夫介绍你二人认识一下。"青儿似能听懂人言,对小弦咧嘴一笑,伸出毛茸茸的大爪子要与小弦握手。
小弦见这猴儿如此可爱,登时一腔郁闷抛出脑海,笑嘻嘻地抓住青儿的爪子:"猴兄你好,以后可不许欺负我。"愚大师笑道:"青儿非是猴族,乃是猿类。只要你对他有一分好,他便会回报你十分。这世道人心多变,尔虞我诈,反是与畜生打交道更省些心力......"小弦忙对青儿一躬:"原来不是猴兄是猿兄,刚才叫错了,你可不要生气。"
青儿亦是久无玩伴,见小弦不似主人那般不苟言笑,立刻好一番蹿跳,将各种不知名的果子如献宝一般源源递来,逗得小弦与愚大师皆是一阵大笑。
愚大师叹道:"当年小虫儿与青儿亦是十分相好,如今过了这么多年,青儿外貌尚未多变,只怕小虫儿却已变得让它认不出了。"言罢不胜唏嘘。小弦心中一动:"虫大师又如何离开了你?"
"当年苦慧大师要带走少主,自然也将小虫儿还与农家。"愚大师略显怅然道,"那以后,老夫便与青儿相依为命,再也没见过外人,这后山中一呆就是三十余年了。"小弦一手拉住青儿,一手拉住愚大师,认认真真地道:"以后有我和青儿一起陪你,你就不会寂寞了。"
愚大师一呆,他原料想小弦定是不愿留在此地,还以为他故意如此说,让自己安心。但他精擅识英辨雄术,立时看小弦语出真诚、并非作伪,心头亦泛起一丝感动。旋即哈哈大笑:"谁说老夫寂寞了?你可知山中一日比得上人间千年,老夫在这里过得无比快活,早已不留恋红尘中的花花世界了......"
看着青儿急切的样子,小弦的肚子也咕咕作响,突想起一事:"你这些年不见外人,莫不就是只吃些果子?我可受不了。"愚大师一笑:"你莫着急,且看我给你变些戏法。"说罢对青儿打个手势,青儿蹦蹦跳跳地闪入屋中。
只听得头顶上几声响动,一个大篮子从天而降,落在小弦眼前定住。小弦定睛一看,那篮上亦是牵着几根丝线,想来是青儿入屋内拉动了什么机关,便将这篮子直送到自己面前。那篮中却是放着几块精致的点心,小弦拿起一块放在口中,虽是时间久了,有些干硬,味道却还可口。只是实在想不通这些点心是从什么地方弄来的。
愚大师看出小弦的迷惑,解释道:"你放心,这顿权且将就一下,晚上想吃什么尽管告诉老夫,就算你要些时鲜菜肴也可以给你弄来。"小弦大奇:"你真会变戏法么?"愚大师一笑:"只要老夫想吃什么、用什么,便写张条子让青儿带到前山,自会有人准备好让它带回来。嘿嘿,这家伙鼻子灵光,半夜三更也能找到膳食房......"小弦恍然大悟,笑道:"只怕纵是找来好吃的,路上也早给青儿偷吃得精光了......"
二人一猿一起用饭,倒也是种奇观。
愚大师几十年不见外人,如今碰上小弦这个聪明乖巧的孩子,一吐多年来憋闷在腹内的话,大觉快意。他武功精深,平日只吃几枚果子,看到小弦一会儿与青儿争食最鲜红的果子,一会儿又逼得青儿去尝几口点心,更是心头大畅,言语也多了起来,引经据典指点风物,又将各种机关妙术一一指给小弦看。小弦见愚大师见闻广博、言语风趣,对他初见时的戒备与惧意早已一扫而空。这一餐下来,不知不觉间二人竟已似是相识多年的知交一般言谈无忌了。
那《天命宝典》为昊空门两大绝学之一,在江湖传闻中十分神奇,实际却并非武功秘籍,所以苦慧大师才放心交与愚大师。愚大师这些年闭关苦悟本门武学,闲暇时亦偶尔看看《天命宝典》。他四大家族武功本就是道家的路子,讲究知天行命,随性而为,与《天命宝典》中某些天命术理一一印证亦觉得大有裨益。
六十年前愚大师身为英雄冢主,更是统领着武林中最为神秘的四大家族,本是心高气傲,颇有些自命不凡。再经与御泠堂一战后,心念惨死的同门,加上一意禀承祖训,替天后传人重夺天下,性情更是变得刚烈果敢。不料这数十年受《天命宝典》潜移默化,早已没了当年的心思,变得怡然恬淡。平日间一人与青儿独处尚不觉得什么,如今和小弦说了这么久的话,才惊觉在自己身上发生的变化。也正因为如此,才造成了愚大师与景成像对待小弦完全不同的态度,亦可谓是天命使然了。
吃完了饭,愚大师又将小弦带到那小间茅屋中。屋内有一张石床、一张石桌、一盏油灯。那灯油早枯,蛛丝密结,灰尘满布,看来久未有人居住,想是从前虫大师的居所。青儿极是兴奋,找来几根树枝指指划划,当做是打扫一番,引得小弦哈哈大笑。
小弦原是天性达观之人,料想脱身不得,又见到愚大师慈爱有加,青儿乖巧顽皮,一时倒也不生逃走之念。何况再过一段时间林青与虫大师会来鸣佩峰,以虫大师与愚大师的交情,必会想办法带自己离开。当即放下心事,与青儿又笑又跳、玩成一团,愚大师却一人走出门外。
小弦与青儿玩闹了一会儿,想起愚大师,出门一看,却见他一个人坐在石桌旁,对着一局残棋发呆,似是遇到什么难解之处。
小弦自从与水柔清下过那一局后,再未摸过棋子。刚才心悬自己的安危,又是急于听愚大师讲诉往事,倒没注意这棋局。如今心态已平,不由大生兴趣,当下走到石桌前,往那棋枰中望去。
愚大师感应到小弦走近,却连头也不抬起,摆摆手道:"你先去陪青儿玩,莫要吵老夫,这局残棋解了五天,却还没有看出门道来。"小弦与愚大师混得熟了,再不怕他,笑道:"或许我能帮你解开呢。"
"你这小娃娃不知天高地厚!"愚大师轻斥道,"老夫都解得头疼,你能有什么本事?"小弦得意地一笑:"你可别看不起我,我的棋力也不弱。连四大家族中的第一高手水家小姐都下不过我。"他心想愚大师数十年不出后山,料也不知四大家族的近况,乐得大吹法螺,将水柔清的棋力说成是四大家族中的第一高手。
愚大师一愣,旋即哈哈大笑起来:"你若说温柔乡的仙琴妙韵也还罢了,要说起这象棋,只怕普天之下也没人敢在老夫面前夸第一。"小弦这才记起段成说他师父英雄冢主物天成可算是宇内第一高手,而愚大师乃是物天成的师伯辈,只怕棋力不逊于他,自己这样信口胡说,可露了马脚,不由脸上一红。他心想愚大师解了五天的棋局定是非同小可,连忙往那枰中看去。
只见那棋局中红黑双方交缠在一起。黑方车炮双马齐集红方城下,骑河车蓄势待发,列手炮占据要冲,鸳鸯马挂住飞角,形势已是一片大好。但红方士相俱全,单炮殿于士角,背立帅后,守得极为严密,看似岌岌可危,一时却也安然无恙;倒是黑方后营空虚,只余单士护卫老将,红方虽少了一马,但单车沉底座将,偏马跃跃待发,尚有一过河卒梭巡于红方中宫,只要躲过黑方数轮攻击,便可施出致命杀着。
小弦越看越是心惊,看似黑方子力占优、兵临城下,大是有望取胜,但若稍有不慎,便有可能被红方趁虚而入。粗观黑方若想取胜,必须要先与红方兑炮,可一旦强攻无果,便轮到自家受攻......小弦一连想了数种招法直算到十几步外,亦找不到黑方一举获胜的方法。
愚大师沉声道:"这局残棋名为蔷薇谱,乃是前人留下的十三秘谱之一。老夫穷半年时光解开了十二谱,惟有此局令我难以入手。"小弦脑中算棋,随口道:"这名字倒是好听。""那蔷薇虽美,却是有刺,你道是那么好摘么?"愚大师嘿嘿一笑,"正如此局,黑方若是出击无力,立时便会被红方反噬。"
小弦经那十余天与段成的苦战,算路足可至三十步外,犹难算尽其中变化。黑方攻击点极多,但却找不出有效的棋路,能一举摧毁红方,若要退守防御,偏偏红方的过河卒挡住车路,惟有送炮蹩住红方马腿才可望争得一线喘息之机,但如此必将白损一炮;而黑方攻势一弱,红方必是车前马后、发炮逐卒争得先机,其后变化就更是繁复,似乎双方都有机会......再要往下算去,只觉眼前微微一黑,胸口烦闷欲呕。
愚大师知道小弦乃是用脑过度,轻轻一指搭在小弦太阳穴上,运功助他化开心魔:"此谱乃是千古疑局,内藏玄机,须得平心静气,方有望觅得妙手,解开僵局。若是棋力不到,万不可妄动思路。"小弦转过头去不看棋局,但一颗心缠在枰间烽火之中,如何脱得开。何况以他的倔强脾气,哪肯就此服输,略喘几口气,复又苦思冥想。
其实这象棋残局远不及围棋变化无方,只要按各种棋路先试着走几步便可找出最佳应手,是以由古至今从没有解不开的象棋残局。只是这二人都是一般的痴性,若不能一举解开所有棋步,断不肯落子试走。
一老一少呆立棋枰前,不知不觉便是几个时辰。青儿上蹿下跳一阵,见二人均毫无反应,也有模有样地学着站在一旁,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左右张望不休。
又是一阵铃响将二人惊醒,愚大师拍拍小弦:"先吃饭吧,明日再继续想。" 又是一叹,"老夫已推算至五十七步后,却犹看不出结果。"小弦只算到四十余步,发狠道:"解不出我便不吃饭。""你这孩子倒也是个倔性子。"愚大师大笑,"不过老夫若也是如你一般,怕是早就饿死了。"
小弦见愚大师口中发笑,脸上却是毫无欢容,心想爱棋之人如何能说放就放,怕只是他强迫自己不去细想。一念至此,脸上不禁现出同情之色,随口安慰道:"愚爷爷勘破了胜负,自是不必拘泥于其间,让棋念占据心神。"
愚大师饱经世故,一见小弦的脸色顿知其意:"你错了,老夫非是勘破胜负,而是另有原因。"小弦不解,愚大师一指棋枰:"老夫解过上百局古谱,知道这等残局均是于层层迷雾中设下各种关卡,往复循环,利用解局者的盲点大做文章,而正解往往便是在不经意间得出,执意苦研反而不美。这蔷薇谱妙若天成,几无破绽,能制出此局的人定是一位棋枰高手,深谙巧攻拙守之理,棋力决不在老夫之下,与其在他设下的迷宫中瞎闯,倒不如跳出局外,从棋枰之外来领悟棋枰之内的玄机......"
小弦听得发昏,喃喃道:"照你这般说,莫不是不懂棋的人更容易找到正解?""此话原也说得通。"愚大师正色道,"世间万理原是类同,盛极而必衰,正若月有阴晴圆缺,花有绽放凋谢。长堤毁于蚁穴,莽林焚于星火,如此完美之局必留有一处隐着,当局者难以洞悉,但若能置身棋外,以局外人的眼光来重新审时度势,再以抽丝剥茧般的耐心,引出对方那一丝破绽,便可以电掣雷击之势一举直捣黄龙。"
小弦大觉有理,点点头:"道理虽然如此,但如何方能做到置身局外,找到那一手隐着呢?"愚大师侃侃而谈:"正如剑客对决,高手看低手所使的尽是空幻招式,低手自以为强劲的招法于他却不过是隔靴搔痒,根本不见效用;而在高手的眼中却能一举窥破对方的虚实,视各种虚招、诱招而不见,如狼奔虎跃般直取要害......"
小弦身体一震:"我懂了,这就是境界的差别!""境界这两个字可谓道出了棋之神髓。"愚大师微笑,"不妨说说你领悟了什么?"
小弦想了想,方道:"记得我小时候爬山,只看到一条条羊肠小道通往山顶,却不知哪一条方是近路,这就如陷身局中的低手,只看得见眼前的各种棋路,却不知将子落于何处才可一举获胜;而等我上到山顶再望山下时,必能一下子判定出哪一条路方是捷径......"愚大师哈哈大笑:"这个例子举得好。你这小家伙年纪轻轻就能有这样通彻的眼光,委实不易。棋力可后天苦练而成,这份棋境却非得要有先天之才......"他的笑声戛然而止,一时想到若不是景成像废了小弦的经脉,凭他这份悟性,日后只怕真能成为一代叱咤风云的大宗师。看来苦慧大师的预见确实鬼神莫测!
"还有一种可能,这山是绝壁孤峰,本就没有通路。"小弦口中犹自不休,一指棋局,"也许这局本就是死局,没有最好的解法。""那,就是最高境界!"愚大师微微一叹,语气中充满一种向往与彻悟:"如果真是如此,就若冲水泡茶,少一分则浓、多一分则淡,何必仍不知足?那么完美无瑕的境界,解与不解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你已看到了道之极致!"
听到这番话,小弦心神震荡,只觉这小小一方棋枰中竟也有许多至理。他修习《天命宝典》本就对这等玄妙的禅机大有感应,被愚大师一言点醒,再联想到世间万事万物,均可由此一言解之。刹那间只觉心头舒泰难言,似有什么梗塞豁然而通,有了一种大彻大悟的畅意。
看着小弦若有所思的样子,愚大师呵呵一笑,抬手拂乱棋局:"若是思路上已走入死胡同,徒想亦是无益,倒不如好好放松一下,一切难题到了明日或就能迎刃而解。"
当晚小弦便住在那小屋中。愚大师精擅土木机关之术,石床石桌做得精致自不必多说,躺在石床上丝毫不觉干硬,极是舒适;便是那油灯亦大不寻常,灌入灯油燃起后,照得小屋明亮如昼。愚大师又命青儿去前山拿来薄被枕席,还带来了数块点心。那青儿虽是猿类,到了晚间也是困意十足、哈欠连天,那昏眼蒙眬的样子又逗得小弦嬉笑不止。
愚大师陪小弦说了会儿话,嘱其早些休息方才离去。小弦见他对自己慈爱关切,就真如自家爷爷般嘘寒问暖,心中感激不已。感应着那飒飒清风、萋萋芳草、浩然明月、疏朗星辰,又想到青儿的顽皮可爱、憨态可掬,倒觉得此荒山野岭倒比从前在清水小镇的居所还要好上几分,便颇有些惬意了。
小弦躺在床上,回想日间愚大师对自己所说的诸般事情,心中思潮起伏,如何睡得着?只觉这一路来的妙闻奇遇,尤以今日为甚。
--天下第一高手明将军竟然便是四大家族的少主,而白道杀手之王虫大师与明将军关系更是微妙,几可算是一母所出。苦慧大师到底说了什么话才令得四大家族一任明将军拜入昊空门?景成像亦因此废了自己武功?六十年之约一月后即至,御泠堂这次又会订下何等赌约?而青儿到前山出入自如,可见这后山虽是禁地,但四大家族的人自然都知道愚大师的存在,只怕自己逃到此处,亦瞒不过景成像的耳目,却不知他又会如何对待自己......
忽然想到一事:明将军既然就是四大家族的少主,景成像等人怕是不愿暗器王挑战明将军,会不会因此而刁难林青?难道苦慧大师的预言就是明将军会败在暗器王手上,所以景成像才要先废自己武功,然后才以此要挟暗器王么?小弦呆了片刻,复又摇摇头,否定了这个推论。虽然林青在他心目中犹若神人,但若要以一人之力对抗四大家族的诸多高手又是谈何容易,四大家族自然犯不着利用自己来威胁林青。难道苦慧大师的预言真是与自己有关么?可又实难相信他能预知数十年后的事情......他虽是知悉了不少秘密,却仍觉扑朔难解,找不到一点头绪,反是泛起更多疑问,小脑袋中俱是一片昏然。
小弦知道多想无益,索性听天由命,只是无论如何再也睡不着,重又起身燃灯读了一会儿《天命宝典》,虽是字繁意深,但参照以往许漠洋所传皮毛,倒也大有裨益,许多疑难处豁然贯通。他越看越有兴味,只是这一天身心劳累下再也支撑不住,头渐伏渐低,终于趴在桌上睡着了。
在梦中似还见到景成像的歉然目光、愚大师的种种说辞、水柔清的如花笑靥、青儿的顽闹嘴脸......最后出现在脑海中的是黑红双方纠缠在一起的棋枰战火,似又在解那纷繁复杂的蔷薇谱,忽又想到花嗅香所讲的下棋故事,心中忽有所觉,却又理不出什么思绪......
隐约似还见愚大师重将自己抱起放在床上,嘴中仿佛还嘀咕了一句什么,睡意又重重袭来......
青儿从树间冒出头来,对他咧开大嘴一笑
第二日一早,天色刚蒙蒙初亮,小弦便爬起身来。
青儿从树间冒出头来,对他咧开大嘴一笑,又忙不迭地掷来几枚不知名的山果,小弦在溪边洗漱一番,咬一口果子,呼吸几口新鲜空气,再喝几口略带甘甜的溪水,一时只觉耳聪目明,神清气爽,心情好得无以复加,只恨从小未学过什么山歌小曲,不然定要大唱特唱。
小弦心中记挂着那蔷薇谱,又走到石桌前,将已被拂乱的棋子重按记忆摆好。青儿却是不依,生拽硬扯地将小弦从石桌旁拉开。小弦无奈,只得暂放下棋局,与青儿爬树捉鸟,戏水摸鱼,玩得不亦悦乎,渐渐闹得忘形,似又重温了一遍幼时的快乐。
一人一猴在林中足足闹了一个多时辰,青儿不知疲倦,小弦却是累得气喘吁吁,吃了几个果子,缓缓回到小屋,方见到愚大师已立于石桌边,望着棋局陷入沉思中。
小弦怕愚大师太过伤神,却不知如何劝慰,忽想到昨夜恍然梦中之事,走近道:"愚爷爷先不要想棋,我给你讲个下棋的故事。"愚大师久不与人往来,经昨日与小弦相处,对他便生出一份感情,闻言笑道:"你且说来听听。"小弦便将花嗅香讲与自己的那个山中客遇见二鬼下棋的故事细细道来,后又续道:"我当时听了笑得要死。以前只知道世人怕鬼,现在方知鬼也是怕人的,何况是这两个胆小鬼。"
愚大师听罢却是微微一怔:"老夫从未听过这个故事,似是颇有隐喻。"小弦心中一动:"这个故事是蹁跹楼主花嗅香告诉我的,他当时似乎也怪我没有听出其中深意。"愚大师似有所悟:"花柏生饱读史书,智力谋略在四大家族中不做第二人想,其子想必也不凡。"他猛然一拍白发苍苍的脑袋:"我知道了,这个故事讲的是执拗。"
小弦不解:"如何执拗?"愚大师反问道:"那人起初闻棋声不寐,后来却为何无棋声难眠?"小弦道:"那是因为他习惯了棋声......"
"不错,习惯二字便是其中关键所在。"愚大师截口道,"正如人常居鱼虾之肆而不觉臭,常驻荒冷之地而不觉寒。人虽不比禽兽善于适应环境,但久而久之,亦会对身边固有的一切产生一种依赖性......"他刮刮小弦的鼻子,"比如你若是吃习惯了大鱼大肉,一旦让你久不动荤腥,定然是叫苦连天吧?"小弦笑道:"我倒是习惯了青菜素饭,若是让我天天大鱼大肉才不习惯呢。"
愚大师一呆:"你家里很穷么?"小弦一挺胸:"当然不穷啦。不过我从小和爹爹一起生活,他还不如我会做饭呢,平日又懒得去弄,将就些就是啦。待到过节赶集的时候,我们就去城里好好大吃一顿。"愚大师见小弦如此懂事,更是喜欢,柔声问道:"你妈妈呢?"小弦最怕别人提及自己的母亲,一时也不知道如何回答,低头不语。
愚大师何等眼力,察言观色下登时猜出小弦的母亲可能已不在人世,心中怜意大生,轻抚小弦的头,口中喃喃叹道:"孩子你也不必伤心,你尚有个好爹爹和好爷爷嘛。"小弦听愚大师如此说,鼻子一酸、眼眶一红,轻轻抱住愚大师的腰,咬住嘴唇强忍着欲要滴下的泪。他二人虽相处不久,却甚是投缘,此刻真情流露下便如亲祖孙一般。愚大师怕小弦难过,手指在他头上轻点,却是运起门内的气贯霹雳功,将一丝精气由灵台大穴渡入小弦体内,助他驱开愁虑。
在愚大师手指点上小弦头顶的一刹那,小弦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女子的纤秀面庞,似是正泪眼涟涟地望向自己,眉目间满是不舍,小弦忽然脱口大叫一声:"妈妈!"愚大师连忙收功:"怎么了?"
那女子影像瞬间即逝,小弦犹是呆张了嘴,半晌方喃喃道:"刚才愚爷爷手触到我头顶的时候,我似是看到了一个女子的样子。""哦。"愚大师大奇,"是你妈妈么?""我也不清楚。不过我虽然从未见过这个女子,但直觉中总觉得她就是我妈妈......",小弦摇摇头,一脸的神思不属:"说来也怪,我对小时候的记忆没有一点印象,好像一生下来就已六七岁,和爹爹在清水镇生活,这之前却是全无记忆。"
愚大师略通医理,详细问起小弦的感觉,立时知道他必是从小经受了什么刺激,患了失忆之症,而刚才自己误打误撞下激起了小弦一丝残存的记忆,沉吟道:"无妨,我四大家族除了武功外尚各有绝学。英雄冢精于机关消息与识英辨雄术;温柔乡女子擅长音律琴瑟;蹁跹楼诗画双绝;而点睛阁医术天下无双。待得胜了与御泠堂的赌约后,老夫便带你去点睛阁找景成像,必会治好你的失忆之症,不过这尚须得等你父亲来后,问明前因后果方好下手医治......"
小弦心有余怒:"哼,谁知道他会不会又趁机给我使什么坏心眼。"愚大师正色道:"点睛阁传人一向忠厚,决不会如此,上次成像废你武功实有隐情,他必亦是愧疚不已。"小弦哪肯轻易原谅景成像:"爹爹早就教我知人知面不知心,我起初看他表面仁厚,还十分喜欢他,谁知......"
"你懂什么?"愚大师斥道,"点睛阁武功自成一派,深谙天道,心术不正者妄修‘浩然正气’必会走火入魔。"小弦见愚大师动怒,嘴巴一撅,赌气不语。愚大师亦觉言重,呵呵一笑,放缓语气:"你要记住,辨人好坏切不可任性而为。现在你不过一个孩子也还罢了,若是有一日你手握生杀大权,岂可再这般凭只言片语定人忠奸?"
小弦心中一动,直觉愚大师言中大有深意,似是要点醒自己,不过仍气愚大师刚才喝斥自己,扭过头去,给他个不理不睬。说来也怪,起初二人才认识时,愚大师一脸凶狠还说要杀了他,小弦也不觉什么,而此刻他已当愚大师如亲人一般,便再也受不起这般严厉作态,这其中的心绪变化确也是相当微妙。
愚大师也不生气,用言语帮他分心:"咳咳,老夫刚才听你说起这个故事,忽有所悟,似是隐隐想到了解开这蔷薇谱的法门。"小弦终是孩子心性,闻言忍不住接口:"对了,你说这个故事讲得是执拗,有何解说?"愚大师沉思:"习武者执于剑,博弈者执于棋。人生在世,总是免不了执拗,说穿了便是执拗于胜负之念。如若能超脱胜负,甚至超脱生死,任那窗外棋响如雷或是寂然无声,还不都是一样的安睡如故。"
小弦奇道:"这与蔷薇谱又有什么关系?"愚大师长叹:"老夫这一生便是勘不破这胜负二字,所以在棋局中务求要一举击溃对方,无论如何也跳不出强取攻杀的思路。若能换一种心境,或能解开此局。"小弦灵机一动:"那你不妨试试让对方先攻,来个后发制人。"
愚大师猛然一震,再定睛望向棋局,隔了良久,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一语惊醒梦中人啊!想不到这蔷薇谱竟会因你一言而解,哈哈哈哈......"小弦拍手笑道:"你解出来了么?"愚大师微笑、颔首、不语,拿起盘中的黑马斜跳一步。
小弦一呆,这一步既没有给对方伏下致命后着,也不能一举解自身之围,可谓是一步无关痛痒之招,实是不明其意:"这算什么?"愚大师笑道:"我给你讲过,若非到达那道之极致,任何事物皆有其破绽,如欲解之便要借自己之手引出那处破绽。这蔷薇谱虽然设得极精巧,却也不到那完美无瑕的境界,不过是利用解棋者思路上的盲点,将自身的破绽隐于无形。"小弦听得连连点头:"我们的盲点是什么?"
愚大师不答反问:"下棋是为了什么?"小弦随口道:"争胜呀。""正是如此!"愚大师抚掌大笑,"若是一意求和甚至求败,那么便可解开此局了。"他一指棋局,"每个懂棋之人一见到此局,眼看黑方优势如此之大,必是考虑如何一举擒获红帅,思路上便已不知不觉坠入求胜之念中,是以苦思不遂。但若是下出这一步跳马的闲着,静等红方来攻,红方反会陷入黑方的步调中,你不妨看看现在红方又应该如何走?"
小弦察看棋局,红方现在却又处于刚才黑方的尴尬之中,攻不能一举击溃对方,守亦没有一举解围的妙着。他细品愚大师的话语,灵机一动,亦抱着求和之心,把红车略移一步,仍是不即不离地保持对黑将的威胁,却又不急于出招,反是重把主动权交在黑方手上。"孺子可教也!"愚大师状极欣然,再跳黑马飞角,仍是等红方先行变招攻击......
这蔷薇谱确是制得极为神妙,先强攻者必遭对方反噬。二人你一子我一子走下去,皆是不求速胜,惟求弈和。不多时便互兑去一马一车,红方仅余一炮一兵已无胜望,而黑方虽有一炮一马,面对红方士相俱全,也是束手无策......
一老一少对视大笑,这蔷薇谱的最后结局竟然是一局和棋。
"既然天下万物其理相通......"小弦脸上现出一种不合年龄的郑重,"若是将此理用于武学中,又是什么结果呢?"愚大师缓缓摇头:"这却是行不通了,试想习武者若是以求和甚至求败之心与人对战,其结果自是不问而知。"他忽张大了嘴,当场愣住,望着小弦再也说不出话来。
--要知武功对决便若弈棋之道,起先双方都是攻守兼备,要待得对方露出一丝空隙后,方伺机而攻。若二人皆是势均力敌的高手,必是守得固若金汤,难得露出半点破绽,便要以不断变幻的招式引动对方严密的门户。但正如双刃之锋有利必有其弊,自己招式变换间必也会不断露出破绽,若不能一举拿下对方,便极有可能反被对方所趁。
于是便有武当大宗师张三丰创出太极门,讲究后发制人、以柔克刚,其理便是己方故意卖出破绽诱使对方来攻,然后补去自身破绽寻机反扑对方。但武学之道相生相克,且不说太极高手是否能在对方招至前及时补去自身破绽,只要伺机出手制敌,本身就已露出空门。是以天下绝对没有立足不败的守式,亦不会有完美无缺的攻招。胜负就看攻方能否及时抓住防御一方由守转攻时的破绽,而守方能否在攻方招式尚未完全展开之前,先行攻入对方的破绽中......
而依这蔷薇谱中不求胜只求和之理,却是不断以自身破绽引诱对方来攻,而再以另一个破绽补去先前的破绽,待对手变招再攻时,却又以新的破绽补去。如此循环往复,直到攻方自己露出补无可补的漏洞时,方才一举出手。这就如二人前后奔跑,领先者虽似被追赶,却是随时可以停下脚步让对手跑至前方,而转为追击者,而后者看似主动追赶,其实却也只能是亦步亦趋的被动。
这样的情况在实战中鲜有出现。试想在那动辄一决生死的激斗中,纵偶有诱招惑敌,也必是寻隙反击,谁又敢一直将破绽暴露在对手的攻击之下,岂非有败无胜。何况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功都是力求将自身守得水泼不进,也断没有这等故意连续露出破绽的招式。所以这道理虽然简单,但稍精武功的人却从没去想过,若非小弦武功粗浅,又因《天命宝典》的引导于棋理中悟出这想法,只怕再过数百年也不会有人想出这等匪夷所思、先求败再求胜的武学来。
愚大师身为四大家族上一代盟主,可谓是天下屈指可数的高手,经小弦有意无意的一句话立时醒悟。高手相较,所差不过一线,争的就是这境界上的突破。他将平生几次苦战逐一回想,若是自己早有这份领悟,过去那些对手恐怕早就伏首称臣了......
愚大师脸上神色如痴如醉、或阴或晴、似喜似悲、若狂若疯。忽直身而起,脸上神情振奋,气势盖天,那个苍首皓颜的垂暮老人再也不见,取而代之是一位踏上巅峰的武林至尊。他深吸一口气,仰天长啸,啸音直震得山谷中岩石撼动,溪水晃漾、草木激扬、惊鸟冲天,片片树叶簌簌而落,就如下了一场叶雨。一旁的青儿从未见过主人如此,惊得吱吱乱叫。
小弦亦被愚大师的啸声震得心怦怦直跳,他虽是心中隐有所悟,毕竟武功底子尚浅,难以一下理解其中原理。他实是料不到随口一句话竟收奇效,更是不解一向稳重的愚大师何以突然变得如此亢奋,心中又惊又怕。
愚大师的啸声良久方歇,欣然道:"下月便是与御泠堂决战的日子,偏偏老天爷将你送到老夫身边,悟得这般道理。莫不真是天后显灵,要让她的传人一夺天下么?好孩子,你可帮了爷爷一个大忙啊!"四大家族数百年与御泠堂相抗,愚大师曾任盟主,更是对此无时无刻不放在心上,此时想到与御泠堂的赌战几乎十拿九稳,日后再助天后传人重夺皇位,一生夙愿有望得偿,心头的快意真是言语难以形容。
小弦傻乎乎地道:"我似乎明白了什么,却是说不出来。愚爷爷你到底悟出了什么?"愚大师一把抱起小弦,重重在他小脸上亲了一口,哈哈大笑起来:"你武功几乎没有根基,正好不必循规蹈矩让传统武道束缚了思路,才悟得这大大不合常情的武学至理。唔,此理得于蔷薇谱,不若就叫蔷薇诀。以你的聪明与悟性,一个月的时间便足以学会,日后必可笑傲天下......"
小弦微微一愣:"你是说我不可能再学会上乘武功了么?"愚大师语塞:"内功你是无论如何不可能修习了,但这份慧知卓识却可以传于你,日后只要你再找个资质绝佳的传人,必会在武林中开宗立派,成为人人敬仰的一代宗师......"小弦一听自己终是与武学无缘,抱的一线希望重又落空。心头失落,对武学再无半点兴趣,咬着嘴唇愤然道:"我不学,你自个儿去找资质绝佳的传人吧。"愚大师奇道:"这等机遇常人梦寐以求,你为何不要?"说完立时明白了小弦的郁郁心结,不由也替他难过:"你的武功因我四大家族而废,这也算是一些补偿。何况老夫能领悟,亦全靠你无心之语......唉,也罢,你若不学便让它随着老夫葬于这荒山野岭吧。"
小弦心中一动:听愚大师的口气这份武学上的领悟非同小可,自己不若先学下后再教给林青,只要暗器王能打败四大家族的少主明将军,也算是帮自己出了口恶气。不过若是愚大师将此诀又传给明将军,可是大大不妙。
想到这里,小弦脸上还故意显出不情愿的样子:"那你答应我不许再教给其他人。"愚大师哪里想得到小弦脑中转的是什么念头,随口道:"好,老夫答应只传你一人,好让你日后便是独一无二的蔷薇诀开山祖师。"小弦倒未起过这念头,闻言喜上眉梢:"好呀好呀,我就要做独一无二的。愚爷爷你快发下重誓,只传我一人。"
愚大师心情极好,哈哈大笑:"好,老夫立誓这蔷薇诀只传......唔,你大名叫什么?"小弦一挺胸:"杨......不,许惊弦!"又跳起来道,"蔷薇诀这名字我不喜欢,软绵绵的哪有半点做开山祖师的派头,不如换一个有气派的名字......嗯,我想想。"愚大师见小弦天真烂漫,为了一个名字也是这般认真,更在心里爱极了他:"昔日宋祖与陈抟老祖棋争天下,可见这博弈之道亦能争霸天下,不若就叫弈天诀吧。"小弦拍手大笑:"哇,这名字气派十足,我好喜欢!"
"好!"愚大师一本正经重又道:"老夫立誓此弈天诀只传许惊弦一人,若违此誓,管教老夫不得好死!"小弦连忙吐几口唾沫:"什么不得好死多难听呀,你若违誓就罚你来生变个青儿一样的大猿猴吧。"
二人对视一眼一齐捧腹,指着青儿笑得合不拢嘴。青儿被二人笑得莫名其妙,见主人开心,连忙又翻了好几个筋斗。
如此一连数天,小弦便跟着愚大师学习这弈天诀。
弈天诀道理看似繁复,实则简单,说到底便是将后发制人之道发挥极致,而最关键处便是要从棋路中参得那份顿悟。
于是二人闲来便坐于枰间对弈。愚大师棋力较之小弦的启蒙老师段成何止高了数倍,小弦使出浑身解数也难求一胜。但他独具慧心,索性用从棋中掌握的弈天诀再反用于棋中,不求取胜惟求和局,愚大师倒真是拿他没有办法,偶有疏忽时还险些败在小弦手上。英雄冢的武功原就是由棋入武,愚大师身兼二者之长,再将弈天诀与自身武学一一印证,更是大有所得。他亦毫不藏私,将这份"致虚极、守静笃"的道理细细讲给小弦听。
小弦一心要做那弈天诀的"开山祖师",倒是学得十分专心。他武学根基实是太浅,按理说原是根本不可能听懂这武学中高深的理论,但也幸好他并未接触太多的武学道理,对这大违武学常规的弈天诀没有半点本能上的排斥,稍遇阻滞,便以棋理与《天命宝典》相互佐证,倒也能领悟小半。加上他记忆极好,无法理解的便先强行记在脑中,留待日后再慢慢消化。
二人以棋悟道,再由道入棋,皆是乐此不疲。愚大师闭关多年,本已修成不沾尘世的澄明心性,这才反璞归真、裸身而居。与小弦相处多日后,感情日增,反而尘心渐起,复又让青儿去前山拿来衣衫,打扮起来颇有些道骨仙风。
鹤发老人与垂髫童子每日谈弈谷中,浑不知时光如电......
匆匆间便过了大半月,二人俱是对弈天诀大有领悟。
愚大师由棋及武,这近百年大半辈子光景皆可谓是浸淫于胜负中。而弈天诀却讲究不战屈人的中庸之道,大违他平生心念,反倒不如小弦学得快;而小弦起步虽迟,提高的幅度却更大,不但弈天诀渐已得心应手;更是棋力飞涨,纵是面对愚大师这样的宇内高手,虽尚不能贸然言胜,却足有一拼之力。
第二十五章 枰争天下
这日从清晨弈至午间,小弦已是三度逼和愚大师。
第四局愚大师空占子力优势,偏偏被小弦不断以闲着求和兑子,弄得缚手缚脚,终又是一局和棋。他虽是老成心性,却也不免因棋生怨,一甩不甚合体的大袖,将棋盘拂乱,气鼓鼓地道:"似你这般下棋有何趣味?难道你就一心只想和棋?太没出息了吧?"
小弦笑嘻嘻地重摆战场:"弈天诀的最高境界应该是不战屈人,这只说明你学的还不到家。"愚大师一想也是道理,心中大生感悟:小弦这孩子虽是不通武功,但从小修习《天命宝典》,慧心独具,对这弈天诀却比自己还掌握得精深,假以时日,必是了不得的人物。想到此处,愚大师心中蓦然一凉:他师出英雄冢一生保持童子之身,自然非常羡慕他人的天伦之乐。这些天与小弦相处得十分快乐,不知不觉间简直就当他是自己的亲孙儿,却忘了他正是苦慧大师预见的"煞星"......要知争霸天下、身怀绝世武功固然最好,但却未必非此不可。莫不是自己鬼使神差打造出了一个少主的对头?难道自己也应该如景成像一般毁了他?
愚大师一念至此,冷汗涔涔而下......正思度间,忽听山中传来一声长啸。其音清越悠长,在山谷间荡然不绝,足有一炷香的时间亦不停歇,就似发啸之人不需要开口换气一般,显见怀有绝世武功。
小弦心中一动,面上泛起喜色:"必是林叔叔来接我了......"又连忙掩住口。愚大师声明要他陪着老死这荒山中,如何肯让林青带自己走。而这些日子小弦整天只顾着下棋玩乐,稍有空暇又忙着去看《天命宝典》,却从未想过若是林青来接自己,会是什么样的情形。从小父亲许漠洋就告诉他江湖险恶,想到自己身无武功怕是难以在江湖上立足,倒还不如就这般在荒山中了此一生,可内心深处却又总觉得有那么一丝不甘......
小弦心中百转千回,又想跟着林青走,又觉得舍不得愚大师,更怕林青与愚大师闹僵,一时连自己也不知道应该如何抉择,一生之中,倒难得有这一刻的犹豫不决。
愚大师却是脸色微微一变,喃喃道:"终于来了。"话音才落,洞外响起数人的脚步声,一人恭声道:"点睛阁弟子景成像,恭请物师伯开关出山,率四大家族二十行道弟子迎战御泠堂。"却是点睛阁主景成像的声音。
那啸声骤然而止,一个声音传入众人耳中:"好极好极,原来物由萧物老爷子尚在人世。晚辈自幼听闻六十年前的惨烈一战,只恨生不逢时,无缘一睹那一战的风采。今日可续旧时心愿,实是不胜欣然。"他口说欣然,却全无半分欣然之意,反是透出一股漠然生冷的怨毒,和着山谷间尚回响不停的啸声,更增一种妖异的气氛。
小弦这才知道来人非是暗器王林青,而是御泠堂的高手,听声音似是颇为年轻。这个声音于谦然平和中隐露锋芒,就如喉间含着什么东西,使舌尖顶住上颚般带着浓重的鼻音,又如一个人短了半截舌头般卷动不灵,听起来有种抑扬顿挫的怪异感;但偏偏他每个字又说得清清楚楚、爽脆利落,字与字之间的空隙如同经过计算般不多不少,使得每一个音节都像鼓点般均匀而钝重地敲在小弦心头,令他霎时如坠梦魇,仿佛又回到那日困龙山庄,乍听宁徊风的哨音,重又泛起灭绝神术在体内引发的感觉。
愚大师淡然一笑:"从那日起,这世上便只有愚大师,再也休提物由萧这个名字。"那人的语调似远似近飘忽难定,听得小弦心内极不舒服、烦闷欲呕,直听到愚大师雄浑的声音,方蓦然从回想中惊醒。他这才知道愚大师的真名叫做物由萧,而许漠洋给他讲过那老顽童物由心,如此算来物由心竟还是英雄冢的上一辈高手。
"原来如此!"那个怪异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冷冰冰地道:"晚辈先要恭喜前辈已跳出五行、得脱凡尘。既然连俗世的名字都忘了,想必这次赌约亦将置身事外了?"愚大师朗声大笑:"出世又如何?入世又如何?拭去蒙尘心境,便知二者原无分别。"
来人装模作样地失声惊呼:"大师前辈高人,若是一意与晚辈为难,岂不让晚辈有负堂主所托?"愚大师眼中精光一闪:"红尘紫陌、碧叶青霜,你是哪一位?"来人谦笑道:"前辈法眼如炬,晚辈青霜令使,暂忝居副堂主之位。"
愚大师眉头一皱,御泠堂堂下有炎日、火云、焱雷三旗,分设红尘、紫陌、碧叶三使,另有一人专职掌管御泠堂中圣物青霜令,便被唤做青霜令使,身份仅次于堂主。那青霜令上据说刻有十七句武学秘诀,却从无人能参详得透。但三百多年前御泠堂的青霜令使暴毙西域,青霜令便下落不明,自此后青霜令使有名无实,而此次来人既然自称青霜令使,还代堂主出战,只怕这青霜令已然找了回来,也未可知。
要知这场赌约事关重大,历届赌战皆是御泠堂主亲自率众而来,二百多年来御泠堂连败四场,自是千方百计要赢得这与四大家族六十年一度的赌战。可如今连堂主都不亲自出战,实是有些蹊跷......
想到这里,愚大师沉声道:"御泠堂只派出青霜令使,如此托大,莫非有把握胜得今日的赌约么?"青霜令使仍不现身,似远似近的声音悠悠传来:"我本欲请堂主亲来,堂主却道:‘四大家族这些年人才凋零,无人可堪大任,倒不若让你有机会多经些江湖历练,日后也好重振我御泠堂的声威’......"
"昔日四大家族与御泠堂在天后面前共立赌约,一方败北,六十年间决不插手江湖诸事。"愚大师冷笑,"老夫却听说不久前贵堂炎日旗红尘使已将擒天堡闹了个天翻地覆,大违双方约定。如今连御泠堂主都不亲自出战,看来已是打定主意,弃信毁诺了吧......"
青霜令使故作惊奇:"前辈既然闭关多年,又如何知道这些?"愚大师低哼一声:"御泠堂自以为能封住天下人的嘴么?"青霜令使仍是不急不忙:"前辈千万莫信这些江湖流言。焉知不是有人故意冒充红尘使,嫁祸御泠堂?"
景成像的声音从洞外传来:"以御泠堂睚眦必报、赶尽杀绝的手段,谁敢冒充红尘使?""景兄此言差矣。红尘使明明好端端留守堂中,你却非要说他大闹擒天堡,不知可有人证、物证?"青霜令使轻吁一口气,悠悠道,"或是你四大家族自知赌战胜望不大,索性先挑起争执,日后也好有毁诺弃约的借口。若说睚眦必报,确是御泠堂的一贯风格,但这赶尽杀绝四个字么,怕才是景兄目前的心思吧......"他虽是信口雌黄,但这般强辩却也颇合情理,景成像忠厚之士,不愿与对手口舌相争,一时也想不出应该如何反驳,只得不语。
愚大师心头暗惊--这青霜令使反应敏捷、能言善辩,于闲谈言笑中暗露锋芒,当是一大劲敌。他心中如此想,口中却悠然嘲道:"看你巧舌如簧,却不知有几分把握胜得这一战?""那要看前辈是否顾惜声名了。"青霜令使嘿嘿一笑,"若是前辈以大欺小,晚辈原先的八九分把握便只剩五六分了......"愚大师冷然道:"以御冷堂的情报,怎会不知老夫尚在人世?经这二百余年的一挫再挫,却不知御泠堂还剩下些什么本事?"青霜令使怪声怪气地笑道:"一会儿前辈自然会知道御泠堂的本事。"
小弦再也受不了这青霜令使的阴阳怪气,忍不住对愚大师叫道:"爷爷不要低估了他们,御泠堂至少还有一样本事:大言不惭。"青霜令使口中啧啧有声:"四大家族果然能人辈出,这等场面也轮得到小孩子说话。"小弦不忿道:"你在愚大师面前不也是个小孩子?"愚大师哈哈大笑:"正是正是。"拍拍小弦的头以示赞许。
青霜令使也不动怒:"既然如此,便请前辈袖手旁观,让我等与景兄放手一搏,免得让世人说四大家族以大欺小。"看来他说到底,就想激得愚大师不出手。
"老夫才不与你这后辈许多废话。"愚大师蓦然大喝,"除魔卫道乃我辈本色,自是当仁不让担起一肩道义,岂能让尔等阴谋得逞。" 又对洞外扬声道,"成像进来吧,老夫闭关五十年等得便是这一天,定会担当起本门重任,与御泠堂奋力一搏!"
二十余人鱼贯而入,领头一人正是点睛阁主景成像。他显是早知小弦的下落,虽见小弦与愚大师坐在石桌旁对弈,面上却丝毫不见动容,只是有一线几不可察的内疚从眼中一闪而过,随即长揖到地:"点睛阁十七代阁主景成像见过物师伯。"
小弦细细看去,除了领头的景成像,四大家族一共还来了二十人。花嗅香、水柔梳、物天成、莫敛锋等人均在其中,其余想来俱是行道大会中挑选出的精英弟子,有几名纤弱女子应是温柔乡的高手,水柔清亦赫然在内,花想容却不在其中。所有人面上俱是一派凝重,只有水柔清见到小弦略微一笑。
愚大师一改平日慈和,面色肃穆,沉声提气道:"四大家族二十人已定,御泠堂订下什么赌约,不妨划下道来?"青霜令使漠然道:"既然如此,便请诸位移步离望崖,与我御泠堂殊死一战。"言罢再无声响。
愚大师环视众人:"此次虽没有昊空门人,作为公证,我等亦莫给御泠堂留下以多欺少的借口,仍是以二十人出战......"目光在四大家族众弟子间转来转去,似要挑出二人留下。
小弦心想自己可算是昊空门传人,自是大有理由去看这一场百年难遇的赌战,急道:"我......"才吐出一个字,已被物天成一指点在胸间,顿时昏倒在地。花嗅香、水柔梳与莫敛锋本是不满景成像废小弦武功之事,但大敌当前不愿先起争执,均是暗叹一声。水柔清不明其中缘由,惊呼一声,正要开口发问,却被父亲以目止住。
景成像欲要对愚大师解释,愚大师将手一摆,长叹一声:"这孩子竟能与老夫棋逢对手,可谓天分极高,也无需太过为难他。待与御泠堂了结此事后,若老夫还能留得一条性命,自会将他留在此地。"景成像本也不知应该如何处置小弦,听愚大师如此说,只得点头应承。
愚大师用手一指水柔清与另一个点睛阁弟子:"你二人留下看着这孩子,其余人和我去离望崖。"他眼力高明,早看出四大家族众人中以水柔清与那点睛阁弟子武功最弱。水柔清虽是甚怕这个从未朝面的愚大师,却仍是大声道:"我要陪着爹爹。" 愚大师眼睛一瞪:"你当是小孩子玩耍么?"水柔清咬唇不语,面上却是一份刚毅之色。行道大会本未选中她,莫敛锋也不愿她涉险,但谁也拗不过她的性子。何况四大家族中人人皆知她自幼没有母亲,更是不忍让她父女分离,才只得带她来到此处。
愚大师一时拿她无法,只好道:"也罢,我们总要留下一人主持,便是二十一人吧。"说罢率先昂首踏出洞去。
那离望崖位于鸣佩峰后山二里处的两座小山峰间。两峰相隔数十丈、遥然相望,中间却是近百步宽的一大块空地。那空地平坦而空阔,不生树木草丛,惟有星罗棋布般堆积着从峰顶上滚落的巨大岩石。历代四大家族与御泠堂的赌战多选址于此。两峰均不过数丈高。左峰略矮,远观呈背驰奔马状,故名渐离;右峰稍高,若一昂首远眺的女子,故名相望。二峰合称为离望崖。
众人攀上渐离崖,已可遥见御泠堂的二十人落足于对面离望崖上。领头一人白衣短襟,束发披肩,踏足于一块大石上,右手叉腰,左手执一柄半尺长短的令牌,头上却戴着一个狞恶的青铜面具,根本看不清面目。虽是隔了数十丈的距离,顾盼间犹可感受他那凛然射来的凌厉目光,配合着迎风飘扬的黑发白衣,俊雅风姿与森寒杀气合而为一,有种说不出来的冷峻。
众人适才只闻其声,此时乍见这似从完美体态间隐透出浓冽邪气的身影,心头皆是一震。花嗅香虽是自命风流天下,却觉得这青霜令使的翩翩风度丝毫不输于少年时的自己,孤傲酷烈处犹有过之,心中暗叹:自古御泠堂四使均是清弱秀逸之士,文武皆是上上之选,只观此青霜令使的形貌,又有谁能想到其中暗藏着枕戈乾坤、祸乱天下之心?
愚大师迎上青霜令使射来的目光,提气开声:"想不到堂堂青霜令使竟是这般不敢见人的模样?"青霜令使微扬起头,不见他运气作势,那怪异的声音却有若实质般传入每个人耳中:"晚辈自幼发下毒誓,若不能一雪四败之耻,决不以真面目示人。若是前辈愿意成全,自当感激不尽。"这番话原是颇有怨毒之意,但经他这般淡然说来,谁也不知是真是假。
愚大师大笑:"那就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了。"青霜令使亦是轻笑有声:"若是没有本事赢得这一仗,此张面孔纵是可比宋玉潘安,亦只好让它再经六十年的不见天日。"
愚大师长吸一口气,缓缓道:"这一次要如何赌?"青霜令使沉吟一阵,却突语出奇峰:"前辈可想知道晚辈对四大家族的武功有何说辞么?"愚大师拿不准他是何用意,微一颔首:"愿闻其详。"
"读浩然之书,得浩然之气!"青霜令使抬头盯住景成像,肃声道,"点睛阁之浩然正气沛莫能御,醉欢掌法似拙胜巧。便若那醉汉的惺忪神情间一股捉摸不透的悦意,观者不解其神,醉者自明其韵。可比做是宴透红妆、霜寒铁衣后逢迎于满座的无奈一笑,其境便在那旧朋新友他朝各奔前程的萧索心情中。奈何浩然正气难驭醉欢掌,若以忘忧步避其锐烈,离魂舞引其郁狂,可破之......"景成像大震,他一生浸淫于本门的浩然正气与醉欢掌,却尚是第一次听到如此中肯而切题的评价。最可怕的,乃是对方直言可用疏引之法,引导出醉欢掌中那醉生梦死后的狂郁之意,由此反噬浩然正气......这虽只是纸上谈兵,却是道出了点睛阁武功的最大弱点:醉欢之念与浩然正气意境间的截然不符!
青霜令使对景成像的惊讶神情视若不见,转头望向花嗅香:"蹁跹楼以画入武,折花手倾杯花底、风月媚人,讲究轻敲叶、重攀折、静消凝、动黯然;其意韵不在折花时的淡黯如锦之风物,却是在于丘屏壑阻间偶露花枝的那一份‘愕然’之意。若用帷幕刀网封其身法,屈人剑法锁其后着,不给其画中留白之余韵,亦当能破之......"花嗅香果是"愕然",垂头思索起来。
青霜令使再望向水柔梳:"温柔乡借乐音而印武学,所谓玉箫声断空遗恨,潸歌转枕暗寻思;缠思索举重若轻,无迹可循,擅于在对战中扰敌节奏,再寻隙而入。讲究横直间惆怅,竖斜处凝迟,可谓是天下任何短兵器的克星......"
饶是以水柔梳的淡泊,听到本门武学的长短被对方一语道尽,亦不免失声道:"你要如何破?"青霜令使嘿然一笑:"缠思、缠思,前事难重,回首俱非。若能俱忘身前身后儿女情思,以至刚至坚斩断纤纤心结,又有何思可缠?"
他不待水柔梳反驳,又望向物天成:"棋枰之道原是与武学宗旨最为接近。英雄家的狂云乱雨手大开大阖,霸气迫人,气贯霹雳功更有一股君临天下的王者之气,全然不同于点睛阁方正平实披折点染略显刻板、蹁跹楼矫揉造作、温柔乡细拢浅捻小家子气,原是四大家族中最难缠的武功。只惜其太重争胜之道,锱铢必较,若是对手一意守成,不计较寸土得失,其刚难持,其攻难继。就若棋枰中虽是子力占优,但若对方一心兑子求和,却无力靠强攻,一举挫敌于刹那间......"这一说正是暗合弈天诀的心法,连愚大师亦不由耸然动容。
这番话于两军对垒前侃侃道来,再加上青霜令使极具蛊惑力的风度、锋利如刀的口才,确是动人心魄。他能将四大家族的武功强弱处逐一说出,已属不易,而且均是发前人未有之见,若没有数年的观察研究,实难有如此精准的结论。而四大家族与御泠堂身为数百年的宿仇,各种秘术异功仅六十年一现阵前,他又是如何得知?一念至此,已足令景、花、水、物四家弟子皆是胸中如轰巨雷,心萌惧意了。
愚大师强按心头震撼,哈哈大笑:"既然御泠堂将我四大家族武功精研至此,何必只争口头上的便宜,出手一试立知分晓。"青霜令使却不为所动:"前辈莫要心急。晚辈还想请教一个问题。"愚大师当然不肯示弱:"你一口一声晚辈,老夫若是不让你问,倒显得不近情理了。"
青霜令使呵呵一笑,轻声道:"天下武功源自少林,为何少林派屹立千年仍是不倒呢?"四大家族的二十余人全是家族中的精英,闻言立知其意:少林弟子遍传天下,可以说除了少林秘传的十几项绝学,在武功上几乎没有秘密可言,但天下却没有哪门哪派敢放言能破去少林派最普通的一趟罗汉拳......
青霜令使叹道:"所以晚辈刚才虽献拙胡说一番四大家族的武功,但亦仅仅限于口头。真正的对敌过招时变化千万,各种招式互生互克,要想在那稍纵即逝的瞬间抓住对方的破绽,又谈何容易?是以若是前辈亲自出马,这场赌战实是难分胜负。何况本堂这二百余年间何曾有片刻放松过对四大家族武功的研究,却仍是四场连败。是以晚辈每思于此,心知若是以武功硬抗,只怕又会重蹈本堂先辈这二百余年的覆辙。纵能忍辱,亦难负重!"
"好一个纵能忍辱,亦难负重!你要如何?"愚大师心头大凛,看这青霜令使的体态身形最多不过三十岁年纪,却是屡屡语出奇峰,令人半点把握不到他的心意,更对四大家族的各等人物如数家珍般熟悉,单是这份心智已足可谓自己出道以来第一大敌,真不知御泠堂如何培养出了这样一个超卓可怖的人物。
青霜令使抬首望天:"晚辈于武功上难言有十足胜算,但若要比试其它种类,先有点睛阁的熟读万卷书,再有蹁跹楼的丹青盖天下,更有温柔乡的琴韵动四方......"说到此连连摇头,倒似没有了半分主见。愚大师料知青霜令使必有下文,冷然不语。
青霜令使拍拍自己的脑袋:"晚辈一时糊涂,英雄冢的绝技是什么却偏偏想不出来了,真是失礼......"愚大师心中一动,已隐隐想到对方意欲何为,却仍是猜不透他为何如此?
一旁的物天成见青霜令使先是弄出百般玄虚,再于言语间示弱,终沉不住一腔勃郁之气,豪然大笑道:"我英雄冢的弈棋之术亦是天下驰名,你到底想要怎么样?总不会是想与我赌棋吧?"青霜令使故作一愣:"楚河汉界,棋逐中原,这是何等雅事!物冢主既然有意,我倒不妨奉陪一局。"
众人这才知道青霜令使打得是何主意,皆是大奇。英雄冢祖上曾是天后棋侍,弈术冠绝天下,且不说愚大师的棋力,便是物天成也被称做宇内第一高手,御泠堂与之赌棋岂不是疯了。
愚大师却是长叹一声:"青霜令使此提议原本甚好,只不过天后曾明训双方相赌应以武功为基本,昔年虽曾有以琴技相赌之约,但也是以音摄魂,以韵制敌,不出武功的范围。而这下棋却似是不合规矩......"他非是对自己的棋艺没有自信,只是见青霜令使原可直接提出以棋相赌,却偏偏弄出这许多的花样,显是有备而来,心底早就暗自提防。此人心机实是太深,一言一行皆蕴深意,必是藏有极厉害的伏笔,是以愚大师才宁可先否决下棋的提议,打乱对方计划。
青霜令使笑道:"前辈此言差矣,所谓技有止而道无涯。武功相较原也不过是斗勇斗智,才德庸驽之辈纵穷通思变,亦难脱人体潜力之极限。何况御泠堂与四大家族百年相争本是为了天下,却一意诉诸武力,不免本末倒置,贻笑大方。难道天下第一高手便可一统天下、持鼎中原么?一味好勇斗狠又与那江湖上门派的小打小闹有何区别?"他语气一转,轻叹道,"再说你我两派本都是为了天后遗训,扶其后人重夺江山,经这数百年来的拼拼杀杀,几成势不两立,已是大违天后本意。晚辈既然有幸参与这六十年一度的大战,务要将这赌约定得公平,让双方心服口服,是以虽然明知英雄冢棋力傲绝天下,仍是要不自量力勉强一试,所以方才定下这场以棋相赌的战局......"他抬头望定愚大师,语含讥诮,"若是前辈非要借天后之名来压我,岂不是一味顺应、不懂变通了么?"
青霜令使这番话不卑不亢、极合情理,再看他气度从容、侃侃而谈,变换不定的语音中更似含着一股邪异的诱惑力,若非他面上戴着一个狞恶的青铜面具,任谁都会以为他是一个翩翩佳公子。纵是以愚大师见多识广、景成像遍览群书、水柔梳淡雅自若、物天成刚毅豪勇,刹那间也不禁被他言语所动,虽是明知其定下棋局必是藏有极厉害的后着,却仍不知如何应对才好。
四大家族中蹁跹楼主花嗅香最擅舌辩,刚才被青霜令使论及本门武学的一席话惊得呆了半晌,此刻方回过神来,哈哈一笑:"武者可定国,文者可安邦,二者岂可混为一谈。试看泱泱千年唐宗宋祖夺天下,皆是先以武服众,再以文治国,虽是二者不可或缺,但却有先后轻重之别。如今四海未平,不但需要谋士智者,亦需要拔剑以定江山的盖世枭雄,若是依青霜令使之言仅以纹样论道,却怕还是误解了天后的意思......"
青霜令使接口道:"花兄之言正中小弟下怀。枰中虽静自有烽火,这一棋局考较的自然远非英雄冢的棋艺,还要看看四大家族的豪勇侠气!"
愚大师心知以御泠堂隐忍六十年的筹谋计划,既然一意以棋相赌,必是难以推诿。料想纵是御泠堂暗中培养出了什么棋坛鬼才,自己以这些天领悟的弈天诀心法相抗,至少不会输他。何况六十年前一战,本门二十精英弟子几乎伤亡殆尽,若能兵不血刃胜得此战,确也最好不过。当下沉吟片刻,爽快道:"也罢。既然御泠堂一心以棋相赌,我四大家族自也不会令尔等失望。老夫虽是久不涉江湖,一身棋艺却未曾丢下,却不知御泠堂会派何人出战?"青霜令使欠身一躬:"便由晚辈来讨教前辈的奇着妙手吧。"
但见那撒粉二人兔起鹘落,数百步的距离瞬息即过,一身轻功实已臻化境
四大家族众人皆对愚大师的棋力极有信心,先前只是拿不准对方因何舍长取短,所以才反对争棋,此刻见愚大师如此说,俱是没有异议。
花嗅香道:"既然如此,双方便分别执先,每方每局各限时两个时辰,先赢三局者为胜,不知青霜令使意下如何?"他向来多智,怕一局定胜负或有侥幸,而愚大师毕竟年长,下多了也恐精力不济,所以如此说。青霜令使微一抬手,眼中精光闪烁:"若是平日下棋玩乐,晚辈自当奉陪。可这一场赌战么,嘿嘿,只怕双方都没有能力再来一局。"愚大师听出青霜令使话中有因,却故意不问他缘故,淡然道:"若是和棋又当如何?"
"以棋相赌既然是晚辈的提议,自然应该奉上些彩头。"青霜令使耸耸肩,双手一摊,"若是和了,晚辈便当场认负,我御泠堂亦会等六十年后再重出江湖!"众人心中一惊,看他神态如此轻松,难道真有十足把握胜这一局?
愚大师哈哈大笑:"你既然有如此把握,老夫亦不与你客气。这就命人取来棋具,便在离望崖前请教青霜令使的高招。""何需麻烦前辈,晚辈自会令手下备好棋具。"青霜令使一挥手,四名御泠堂弟子整齐划一地从离望崖上一跃而下。只见二人沿着离望崖下的空地来回疾奔,一边走一边从手中挥洒出白粉;另二人却是拳打足踢,将空地中的乱石尽皆搬开......
但见那撒粉二人兔起鹘落,数百步的距离瞬息即过,一身轻功实已臻化境;而移石二人出掌踢腿间不闻半点风声,却是劲道十足,几块足有数百斤的大石亦被举重若轻地挪走,显是武功超卓。
众人不解其意。景成像、花嗅香、水柔梳、物天成、莫敛锋等人眼力高明,已看出这四人的武功均可算是江湖一流,比之自己亦仅仅略逊半分。若御泠堂带来的这二十人皆有如此身手,与四大家族的二十精英弟子实有一场好胜负。愚大师更是暗暗心惊,看来御泠堂这些年亦是暗中培植了不少高手,足有与四大家族一拼的实力。可为何仍要舍易取难,非要订下这赌棋之局?自己到现在仍看不出青霜令使的意图,但若说他真能在棋枰上胜过自己,却实是难以相信。
众人身在高处,不多时已看出端倪。御泠堂四名弟子竟在离望峰下那片阔达数百步的空地上画出了一个大棋盘--那棋盘纵横数十丈,每格间均有五六步宽,若不是由高处望去,实难发现这看似横七竖八撒下的白粉,竟是拼凑成一方棋盘。由此已可见御泠堂定是经过精心准备,撒粉二人若不是经过专门的训练,断不能于半炷香时间便画出这大棋盘来。
诸人面面相觑,浑不知青霜令使意欲如何?用这么大的棋盘来下棋,只怕纵不绝后,亦是空前了。水柔清不由想到与小弦在须闲号的赌棋一事,若是小弦来此看到这般情景,不知会发出怎样惊天动地的感叹......
"前辈准备好了么?"青霜令使漠然的声音中透出一股凌厉杀气,"只希望这一局能下出千古名谱,不然岂不辜负了这割山为界、划地为枰的豪情!"愚大师大笑:"好一个割山为界、划地为枰!不过只有棋枰尚嫌不足,御泠堂想必也早就准备好了棋子。"
青霜令使不语,再一挥手。余下十六名御泠堂弟子跃下离望崖,抱起散落于地、各种形状的岩石,擎着手中兵刃一阵敲击凿打。此刻已可看出这十余人皆是身怀惊人武功,坚硬的岩石在他们手中如同豆腐般轻软脆嫩,兵刃到处石屑飞溅。过不多时人人手中只余一方半尺余厚、径达三尺的圆形大石。
众人看得又是心悸、又是好笑:这里每一位御泠堂弟子都足可谓是独挡一面的高手,十六人齐集于此已是大不容易,偏偏做的还是开山凿石的事情,只怕由古至今,再也没有人能见到这般匪夷所思的情景。
此刻自然谁都明白必是以此大石为棋子。莫敛锋叹道:"也亏得这青霜令使能想出这异想天开的法子,不过看御泠堂弟子如此耗废体力凿石为棋,只怕还另有一层显示其实力的原因吧。"水柔清喃喃道:"这么大的棋子如何移动?总不能下一步棋、就令一人去搬动吧。"
景成像隐已猜知青霜令使的意思:"依我所想,只怕要以人负子而行于枰中......""御泠堂果是有备而来。"物天成低低一叹,"他们自是早已演练好,这一场拼斗比得本不是棋,而是阵法!"水柔清惊呼一声:"原来最终还是要比武的。"水柔梳平日波澜不惊的容颜亦是有了一丝波动:"这决不仅仅是比武那么简单,还要以棋路为限......"
众人静默。如果依着下棋的规矩,己方一子投入敌阵中本是寻常,可若是以人为棋子,这般孤身面对前后左右的几大高手难有生望。似这种缚手缚脚的棋,只怕普天下从无人下过,怪不得青霜令使有恃无恐,敢挑战愚大师这样的棋枰国手。
花嗅香心思缜密,低声道:"大家也不用惊慌。纵然敌人有备而来,只要都遵循棋盘上的规则,我们亦未必输给御泠堂。"众人一想也是道理,就算青霜令使平日演练过这种棋路,毕竟棋力上未必能及愚大师,胜负尚属未知之数。皆抬眼望向愚大师,看他对此局面有何说法。
愚大师却眼望崖下御泠堂十六弟子,脸上泛起一股忧色,沉声道:"此人心计之深,我到现在仍不明白他的用意,这一战实无半分把握。"众人循着愚大师眼光望去,又是一惊。原来那十六名御泠堂弟子做好一枚棋子后仍不停手,又是叮叮当当一阵开凿,看样子竟似要为四大家族的人也做好棋子......
虽然凿石之举对他们这般高手来说不是难事,但亦决非举手之劳,毕竟会耗费不少体力。如果敌人意欲在棋枰中布下杀阵,如此徒损战力实是蹊跷至极。一时众人再也不明敌人的意图,各自垂头猜想不定。
不一会儿三十二枚棋子皆都制好,御泠堂十六名弟子刻字于其上,再涂上红黑两色摆放于棋盘上。其中有三人甚至以指划石刻字,显见指上功夫已臻化境,直看得众人咂舌不已。
十六人肃然静立枰端,犹若十六尊雕像。
青霜令使的声音再度传来:"每方各出十六人负一枚棋子立于棋盘上,一切均听下棋之人的指挥。前辈目光如炬,应该不用我再多行解说了吧。"他复又一笑,"诸位敬请放心,这一场赌的是大智大勇,非是武功,若是有人于局中擅用武功,便为负论。"众人总算略舒了一口气,却又隐隐生出一线怀疑,既然不用武功,又何必这般大费周折,直如顽童戏耍一般?
青霜令使望向愚大师:"御泠堂下青霜令使恭请前辈赐教。"众人看着青霜令使胸有成竹的样子,实难相信他能抵得住愚大师的棋力。
景成像忍不住问道:"可否有人支招?"青霜令使大笑:"面对愚大师这般宇内高手,纵有人支招又有何用?" 众人一想也是道理,下棋不似比武,棋风各不相同,人多未必占优,贸然支招只怕反会影响对局者原来的思路。
青霜令使目光从众人身上逐一扫过,傲声道:"若是前辈无把握战胜晚辈,尽可换人。"虽是隔着青铜面具,仍能感觉到他露出的那份骄狂之气,再不复起初的低调。愚大师不为所动:"何方执先?"这一问确是关键,象棋中执先优势极大,纵是棋差一着亦可凭着先手守得均势。尤其在这一局定胜负的棋局中,若能掌握先机,至少有七八成把握可保不败。
"晚辈纵是对自己的棋艺再自负,也不敢逞能让前辈一先。但若是学那俗人猜枚定先又不免太过小气......"青霜令使轻声道,"不如让我问前辈一个问题,视回答正确与否来定先后,不知前辈意下如何?"
物天成忍不住道:"谁知道你会问出什么无赖的问题?倒不如你来回答我们的提问可好?"青霜令使一双晶亮的眸子只盯紧愚大师:"晚辈既然代表御泠堂出战,自不会行无赖之事。不如晚辈便先将所提问题说出,然后再由前辈决定是否回答吧。"
愚大师见青霜令使行事处处谋定后动,却直到现在也想不出他会有何阴谋。此人出口必称前辈,言谈极是恭谨,但内里却无时无刻不给人一种强大的压力,实是平生未遇的劲敌,心中微凛,缓缓道:"你问吧。"青霜令使负手望天,轻声道:"前辈能否算出御泠堂这趟会有几人能看到这场赌棋?"诸人全是一愣,这个问题不是太难,而是太简单了!青霜令使带来的二十人刚才俱显示了超凡绝俗的武功,加上他自然应是二十一人。
愚大师心念电转,青霜令使提问的方式极其古怪,不说"自己带来了几人"而是说"会有几人看到这一场赌棋"。其间似乎大有分别,但又实想不通他弄得是什么玄虚。
花嗅香反应敏捷:"你若闭上眼睛自然就看不到了。""花兄果然厉害。"青霜令使哈哈大笑,"不过这千古难遇的一战,谁又能忍心闭眼不看呢?我若是这般耍弄文字游戏,岂不是让诸位看扁了?"
愚大师却想到对方是否一旁还藏有伏兵,但以他数十年的精纯功力却没丝毫感应,若是就此相询又显得示弱......心中忽一动,实者虚之,莫不是对方就仅仅来了这二十一人,青霜令使却在故布疑阵?当下更不迟疑:"看来青霜令使是成心要让老夫执先了。你一共带了二十人,加上你便有二十一人能看到此战。"
青霜令使轻轻一叹,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唇中吐出:"你错了!"愚大师眉梢一挑:"如何错了?"青霜令使不答,眼望站于自己身边的四个手下,目光定在一人身上,淡淡道:"便是你吧。"
众人认得那人正是刚才撒粉画盘的一位,却见他跨前两步来到阵前,先是对青霜令使深深一揖,然后大叫一声,突出右掌,反手重重拍在自己天灵上,隔着数丈距离,犹可见他脸上的鲜血如泉水般激溅而出,呆立半晌,倒地而绝!
这一变化大出众人意料,水柔清与几个四大家族弟子更是同声惊呼,便是愚大师、景成像这等久经风浪之士亦不由耸然动容。只见自尽之人适才撒粉画盘时所显露的武功,绝对应是御泠堂中有数的高手,而青霜令使竟然不惜以他一条性命来换取执先的优势,可见对这一场赌棋御泠堂已是势在必得!
青霜令使对手下的尸体一拜,再转头望向愚大师,语气中没有半分激动:"前辈现在知道自己是如何错了吧!""好好好。御泠堂竟有你这样的人才。"愚大师静默良久,望向崖底那仍是静立不动、对崖顶惨剧视若无睹的十六名御泠堂弟子,满头白发无风飞扬而动,长长叹了一声:"我猜错了,请令使执先!"
见到这突然溅血的一刻,所有人都已知道,这场赌棋赌的已不仅仅是棋,而是命!
青霜令使仰天狂笑:"我早说过,这一局枰争天下,足可千古留名!"
(责任编辑:傲月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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傲月寒:"难道竟是要以人为子,枰争天下?那局中被吃掉的棋子,不是要当场自尽?完了完了,就算愚大师棋力再强十倍,也不大可能不伤一子就赢的,月寒如何能眼看着花嗅香、水柔梳、莫敛锋还有水柔清白白送命?真是好狠的一场赌局!可是不选愚大师,又有谁能担此重担?不敢往下想了,好怕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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